2019年一天,深夜在朋友圈看到林月的一段文字:“人到中年,沒有退路,亦無前路。停滯不甘,前行又太難……”隨后不久,這段文字又被她刪除。林月一向堅強,鮮少發這樣無病呻吟的朋友圈,想必是遇到什么事了。我打電話問她,她說,還不是因為職稱的事。我和林月是研究生同學,也是多年的朋友。我們有著相似的人生軌跡:都來自小城市,出身普通,前半生都在努力讀書,當別人可以拼爹拼媽時,我們只能一步一個腳印地打拼。研究生畢業后十多年,我和林月始終走在不同的軌道上,我不結婚、不生子,人世間的很多喜怒哀樂都懶于去參與,而林月工作、讀博、結婚、生子,成為令外人艷羨的大學老師。
2007年,林月研究生畢業后入職某211大學的X學院做行政工作。她的學院雖是該校的小學院,但因承辦成人高考、培訓等,能為學校帶來了豐厚的利潤。大河水滿小河流,學院老師們的待遇自然不錯。同期進校、去了其他院系的同事們都羨慕林月,她也覺得挺滿意。轉眼5年過去,同期進校的同事們,要么通過讀博轉為教師崗,要么調任學校各大部門,為晉升做準備。林月沒有背景,自覺走不通行政這條仕途之路,只能走專職教師這條路了。于是,她拼盡全力,年近而立讀了個博士。讀博士期間的各種艱辛在此不表。2017年博士畢業后,林月回到了X學院,如愿轉去了教師崗,但這并沒讓她高興起來:首先,學院沒有她所學的專業,專業不對口讓她始終找不到歸屬感。情況類似的同事都做了轉型——丟掉自己碩士、博士所學專業,從頭來過。林月也嘗試過這樣的努力,但學術興趣很難轉移,轉型起來很痛苦。再者,學院里幾乎沒有什么科研氛圍,這里的教師2/3都是教職工家屬,過著插科打諢的日子直至退休。溫水煮青蛙的環境,讓為數不多的年輕教師意志消沉下去。這一年秋天,隨著學校進入“雙一流”行列,發展導向迅速從“經濟收益”轉向“科研興校”上來。在此背景下,X學院逐漸被邊緣化,一開始是被學校收回了財政自主權,接著是本科停招,而且還傳聞要被合并到另一個學院去。接近退休的老教師自不用擔心,年輕教師們但凡有出路的都離開了學院,林月心里開始七上八下。此時,學校里的一些A類學科(A類學科代表國內一流水平,含金量極高,對于高校來講是極其重要)以迅雷不掩耳的速度崛起,不少老師成為眾人矚目的學術明星。2018年初,聽說Y學院的一個A+學科在招兵買馬,林月便提交調動申請。因為她的專業契合Y學院,此前也有一些研究成果,很快被Y學院批準了,成為A+學科的一名講師。向X學院的領導請辭時,領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,建議林月不要去:“Y學院人際關系復雜,去了日子未必比這邊舒服。”這事兒林月之前也有所耳聞,但她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,與其在這邊不死不活,不如主動跳出舒適圈,等待涅槃重生。這一年,林月36歲,孩子剛上幼兒園,先生非常支持她轉學院,直呼:“為你高興,這么多年,你終于找到組織了。”
Y學院和X學院僅十步之隔,氣氛卻冰火兩重天。進入Y學院的大門,一排展柜赫然屹立,里面全是本學院老師的成果展示。這里大咖云集,學術新秀多如星云。林月覺得既幸福又緊張,幸福的是即將與敬仰的學術大牛成為同事,緊張的是自己還是個講師,擔心會被人看不起。還沒來得及感受濃厚的學術氛圍,她便收到學院派下來的任務——暑假帶大四學生去實習,地點是遠在千里之外的藏區。林月即刻收拾行裝,帶領12名學生出發。因是第一次帶學生做調研,林月處處小心,也時刻關注學生的動向,在保證基本人身、食宿安全的前提下,竭盡全力地去指導他們實習報告的撰寫。與之同行的還有一位資深女教授,年齡比林月稍長一點。女教授很嚴厲,不茍言笑,與林月鮮少交流,學生們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。大多數時候,都是女教授在指導學生,林月也跟著學。過了幾天,女教授先行離開,學生們松了口氣,紛紛吐槽女教授過于嚴厲,說林月“很溫柔,人很好”,他們都很喜歡她。從藏區回來以后,林月繼續指導他們完成了論文。原想這次帶隊調研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不曾想,沒過多久,當林月想要再次申請帶學生實習時,學院領導沒有同意,原因是“有學生反映林月在帶隊調研中出了一些問題”。具體是什么問題,學院領導并未細說。林月大驚,仔細回想帶隊全過程,自己頂多算不熟練,遠沒到“出了一些問題”的地步。但是不信任的種子已種下,林月失去了第二次帶實習的機會。究竟是誰反映的?反映了什么?這件事至今都是一個謎,林月細思極恐。而這個下馬威,也讓林月意識到,可能接下來在Y學院的日子并不好過。
隨后,林月被安排接替一個研究生專業的班主任崗位。上任的頭件工作就是“推選優秀班干部”。當時學校給出政策,由班上推選出來的“優干”可推到學校乃至省里進行“優干”的評選——一旦獲得校級或省級“優干”的稱號,前途就意味著光明了不少。班上共有5個班委,5選2。林月想著這事兒也簡單,經過與班上同學協商,決定投票選舉。最終,投票靠前的兩位同學被列為本年度班級的“優干”人選。而就在報學院審核的環節中,班上部分同學卻對其中一位叫楊桃的班委提出異議,反映該同學表里不一、班集體工作不積極不主動、對人對事態度功利。林月不敢輕易下結論,又找來一些同學來了解情況。學生們對楊桃的意見可謂是毀譽參半,有人說她為人熱情仗義,有人卻說她是功利主義者。林月不解,為什么超過一半的人認為楊桃存在問題,她的選票還那么高?一位班委說,“是因為楊桃在投票前幾天提著水果一一去拜訪每位同學,甚至私底下請一些同學吃飯為自己拉票,不明就里的人自然就給她投票了”。經過與班委及其班上骨干同學反復討論,大家一致表決不應該推楊桃為“優干”,改為推選此前投票排名第三的那個同學。本著對楊桃負責的態度,林月還專門單獨找了她,向她說明情況,讓她不要灰心,再接再厲。楊桃聽了,當場不住點頭表示認可。誰知當晚11點,楊桃發來大段言辭激烈的信息,憤怒地質問為何投票結果不算數,揚言要找出說她壞話的人當面對質,“我已經研三,馬上就要畢業,如果因為班主任你聽信讒言,做出不公正評判,那么將會毀掉我后面的人生!”林月緊張起來,擔心自己真的錯判了,又擔心楊桃因此做出過激行為。她覺得有必要再找學院說明下情況,沒想到,第二天一早學院領導就先找了她,并告訴她,學院做出的決定是:“以‘選票結果有爭議’為由,重新進行投票選舉。”重新投票那天,卻發生了戲劇性的一幕——此前極力反對楊桃當選“優干”的兩位同學,忽然換了風向,一個說楊桃符合條件,建議推薦,一個說楊桃非常優秀,不能以性格上的一些小問題而一棒子打死人。緊接著楊桃站起來,拿著洋洋灑灑幾頁紙,整整念了20分鐘,聲淚俱下、慷慨激昂地哭訴自己的種種不幸,控訴評審的不公。整個會議氣氛相當緊張,一些本來就不服管的同學都抱著手等著看好戲,更多的則一言不發。此時只有班長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:“如果班上的事務從不積極主動去做,要么拖延要么推脫,還能算優秀的班委嗎?”緊接著,支持或反對楊桃的同學各站一派分別對何謂“優干”的界定,進行了一番辯論。林月工作那么多年,還是頭一遭遇到這等事情,明眼人都能看出,楊桃一邊承認了工作上存在問題,一邊又極力找理由辯護、甚至美化自己的行為,不曾有半點檢討的態度,足以說明她絕非善類。林月內心極度憤怒——不僅是因為老師的權威受到無視,更是驚訝于這些年輕的精英,居然已經到指鹿為馬、善惡不分的地步!她很想拍桌子教訓這些學生一頓,但最后還是忍住了,面不改色地按照程序走完整個投票流程。最終投票結果,楊桃落選了。自從這件事以后,林月的威信明顯減弱,班內一小部分學生,尤其是部分和楊桃走得近的人,開始興風作浪。小到開會,大到寫畢業鑒定,總會有一兩個人在微信群里跳出來挑事,讓林月不勝其擾。他們畢業后,學校要求班主任繼續追蹤他們的工作、檔案落實情況,還有幾個人出言不遜,甚至直接把林月給拉黑。這都讓林月心里五味雜陳。
不僅學生讓人發怵,Y學院的同事也很難接近。以前認識的老師,面對面走來,林月本想熱情打招呼,結果人家遠遠就把頭一扭裝作沒看見。一位郭姓老師,課講得好,深受學生歡迎,林月專門去聽過她的課,每次都畢恭畢敬地向她請教問題。但課后在學校遇到,郭老師都視她為無物,從不搭理——當然,這些老師并非天生冰塊,遇到很熟悉的人,他們立刻就會笑容燦爛。幾次過后,林月明白是因為自己位卑言輕,配不上他們的微笑。心寒之下,也就不再主動和同事打招呼了。這事林月曾跟我提起過,這種捧高踩低的世態炎涼,社會上屢見不鮮,我沒想到,在一個“高知”聚集的象牙塔里,竟然也表現得如此赤裸。我只能安慰她說:“積累自己的力量,總有一天別人會看到你的。”她的先生也是如此說:“在你還沒有成長為巨人前,你必須承受住所有的惡意。”可一年過去,林月在Y學院還是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。一位同事聽說林月沒有被安排課程,主動邀請她同上一門課,分給她一些課時——在Y學院,學生少老師多,學校每年都要計算課時量,完不成的,該年度就被判處“不合格”,Y學院的老師們往往都是“拼”在一起上一門課。林月原本很感激這個同事,但到了學期末統計工作量時,卻發現這門課寫的授課老師中根本沒有自己的名字。去問同事,他解釋說是因為一個教授硬要橫插一腳進來掛名,他也很氣憤。還有一位女同事,請林月讓她班上的學生做點事,說是會給一定報酬,但后來事做完了卻沒有了下文。見面時,人家也只字不提此事。林月認識的、另一個其他學院的小何老師,本也是打算調來Y學院。但人還沒來,就先被“征用”了——Y學院的李教授找到小何老師,告訴他是Z教授(一位全國知名學者,也是邀請小何老師調過來的重量級人物)有一個國家重點項目,想要邀請他參加其中,負責兩本政府報告的撰寫,承諾他每一本報告的酬勞是3萬塊。小何老師哼哧哼哧做了幾個月,終于完成一本,李教授讓他趕快去報賬,說經費快到期了。小何老師去了財務,卻發現該項目的經費僅有兩周就封賬了——也就是說,按照財務復雜的報賬程序和規定,即便最快速度,也頂多只能報銷5千塊。小何老師頓時氣得臉都綠了,直呼中了李的圈套。之后,他心灰意冷,不想再接著做第二本。但李教授抬出Z教授的名號施壓,讓他抓緊時間完成,說影響整個項目的進度,誰都負不了責任。最詭譎的是,自始至終,小何都未與Z教授直接交流過,不知道到底是不是Z教授找的他。這件事之后,小何老師徹底打消了調到Y學院的念頭。經歷了這幾件事后,林月深刻理解了那句話:當你最弱的時候,欺負你的人最多。那段時間,林月異常痛苦。Y學院的冷漠以及處處透露出的精明傲氣,深深刺痛著她的心,一點點把她的尊嚴侵蝕掉。她心情變得異常沉重,不愿意去學校,更怕見到同事。常常莫名其妙對著先生發脾氣。先生對她說:“你才去到這個人才聚集的學院,沒有評上高職,也沒有什么代表性成果,人家輕視你,這很正常。你現在自暴自棄、要死要活,都是沒用的。唯有奮起直追,等評上職稱了,大家才會對你刮目相看。”林月想想,是這樣子。
Y學院的老師們等級森嚴,呈金字塔結構。最上層是“全國知名教授(二級教授等)”,他們著作等身,名聲在外,手握很多重大項目,學生遍布全國各地;第二層是學院領導層,他們有的曾經是知名教授的門生,有的學術做得也很好,底下有博士、碩士眾多,人脈甚廣;第三層是普通教授,這些人已無職稱進階壓力,只需維護好現有的地位即可,如沒有行政升遷的需要,便不需要看誰的臉色,已經擁有了說“不”的權利;第四層是副教授,年輕有為,上升動力十足,通常都是名校出身,國家課題、核心期刊論文都有一些,能腰板挺直走路。最末一層就是像林月這樣的講師。這是一群備受各大階層、各個部門人輕視的人群。沒有人會拿正眼看這群人,他們沒有絲毫存在感,苦活累活總會找上門。林月說,大學老師可分為三類:第一類走仕途,第二類走職稱,第三類是兩條都不選的逍遙派——他們要么家里特別有錢,“老師”只是副業,要么看破紅塵不愿追名逐利。極少數有家庭背景、自身又很努力的,前兩條路都能走通。對于林月這樣無靠山、沒人脈的人來說,職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。但評職稱一年比一年難。學校自從進入“雙一流”行列后,每年都在大批量引進各類人才。進入學校的人才標準從一開始的碩士升為博士,再到博士后,現在是非“海歸博士”不要。隨著人才引入,評職稱的門檻也水漲船高,競爭異常慘烈。20年前有的老師僅憑一篇報刊文章就評上教授,10年前憑幾篇普通期刊文章也能評上,甚至是5年前達到學校職稱評審的最低線也能上——但近4年來,評選條件就像直升機一樣升到云端,漸漸讓人觸不可及。林月感覺自己就像被蒙著眼睛的驢,整天追著一根胡蘿卜在拼死前行。2018和2019年,林月連續申報了兩次職稱。第一年,她在學院里先經歷第一輪淘汰賽。7個人報評,最終只有5個人能出“學院線”。學校很多院系都只有一兩個人報,也就不存在內部競爭,但是在高手林立的Y學院,競爭是難免的。林月僅憑一絲微弱的優勢“出線”被推到學校層面,在學校一級參評時,因Y學院前面幾名科研成果太強,最終林月落選——評上副高的Y學院老師,人手一個國家社科(項目)、7篇左右的CSSCI期刊,成果已經達到評正高的最低線,林月也輸得心服口服。第二年,林月拼死發了兩篇C刊,以為有點希望。沒想到,報評時,學院里還是有7個人報名,而且研究成果數量大大攀升,從前一年平均人手5篇C刊,升到人均8篇。末位淘汰后,林月勉強又一次“出線”。本想著Y學院學科強,參加學校的比拼代表了高水平選手,沒想到等參加全校學科組參評時,她又一次傻眼:別的學科也在崛起——確切地說,是在學校新規定下,論文不再作為唯一指標,如政府咨詢報告、教學成果獎、社會服務實踐也成為了重要指標——在這樣的評價體系下,Y學院的優勢沒了。更讓林月無語的是,以前學校的種種制約性規定,例如外出訪學、工作滿3年、發論文第一單位必須是冠學校的名,統統取消,這下,符合條件的參評人數比往年增加了一倍。經過慘烈的比拼,Y學院只有排第一名的老師,憑借6部專著、12篇C刊論文,妥妥評上了副高。再看同組其他學院評上的同事,也都是手握10篇以上C刊、幾篇咨詢報告、1至2個國家社科——副高如此,正高的條件就更讓人高不可攀了。林月覺得這次敗北根本原因還是成果不占絕對優勢。明眼人都能看清楚,學校現在的政策,明顯是傾向于“引進人才”——真是印證了那句老話,外來的和尚會念經,帶著各種頭銜、光環而來的人才,安家費至少可拿到50萬元,年薪少則幾十萬、多則上百萬。相比之下,林月作為講師,每月只有幾千元的收入。為了給“引進人才”們創造晉升途徑,學校不惜放寬條件,出臺有益于“外來和尚”們的政策,讓林月等工作十幾年的老師“讓道”。林月曾經的一個老同事吳老師,2019年終于評上了副高。他說自己前前后后經歷了很多次評職稱,莫名其妙的變革,莫名其妙的落選,早已見怪不怪了。林月問他有沒有去找相關部門反映,他說了句:“有什么用?你如果想繼續在這待下去,就什么都不要問,問了也沒用。只能積攢實力,慢慢等待機會。”末了,吳老師又說,據說明年職稱評審又要改規則了,開始重視“教(學)改(革)”和教材,你趕快準備吧。林月只覺兩眼一抹黑——學校輕易地改一條規則,底下的人就要用少則兩三年甚至數年的努力來達到這項指標,但等好不容易完成指標了,新的規定又來了。在無望當中,她在深夜發了那條被我看見的朋友圈。隨后,又怕別人笑話,又刪除了。
林月覺得自己像卷入一個極速上升的摩天輪,人被吊在空中,上不去也下不來,無形的繩索勒得她喘不過氣。記得當年剛入職時,學校領導倡導教師的本職工作是“教書育人”“要有奉獻精神”。那會兒學校建設好的新校區位于荒郊野外,很多歲數大的老師不愿過去,林月這批新教師,被第一時間發配到新校區工作,有點關系的,待了1年就回老校區了。可林月一去就待了5年。這期間,她也曾向領導申請調回老校區,說自己也到了成家的年紀,有一些實際困難,但領導總說“其他同志困難更多”,希望她再堅持,林月也就聽從了領導安排。現如今,學校又提倡“人才興校”,新引進的人才們可沒有林月那么聽話,他們會基于利益得失來計算是否要承擔某項工作,知道如何利用各類資源快速達到晉升條件,除此以外,什么都可以不用放在心上。在一切以結果為導向的今天,林月曾經努力過奮斗過的一切變得一文不值,毫無意義。隨著各類考核、各種項目的增多,“人才”標準也越來越細。老師們每天疲于奔命,每個人被三六九等地劃分為不同類型人才,冠之以各類頭銜,沒有頭銜的人就像光著身子一樣難堪。以前大家還經常聚聚餐開心一下,現在到處都是劍拔弩張的競爭、利益關系,同事們見面也都三緘其口,臉上也早已沒有了笑容——與學生的關系就更不用提了,學生們考各種證書,根本沒有時間讀書,一有時間就刷手機,很少愿意和老師溝通。尊師重道、師生同樂的場景早一去不復返。
連續兩次評職稱失利讓林月倍受打擊,家里人的冷嘲熱諷更是讓她生不如死。有一次親戚來家里吃飯,林月對幾個看著自己長大的長輩訴苦,說現在高校競爭太激烈,評職稱太難,自己已經力不從心了。本以為家人會安慰幾句,沒料到,一位長輩帶著一種很不屑的口吻說:“那你應該多想想自己的問題,不要老是抱怨,文章寫得不好才是問題的關鍵!”緊接著,另一位長輩頓了頓說:“現在高校競爭確實大,但人才也是很多。我有位同事的女兒,還不到30歲就已經是教授了。”林月聽到這兒,再也難忍悲傷,偷偷轉過頭抹了抹眼淚。而她的父親,還在殷勤地招呼大家吃好喝好。想當年她去讀博時,這幫親戚就酸溜溜地說:“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嘛,小心嫁不掉。”等她嫁人后,又明里暗里嘲諷道,讀到博士又能怎樣,還不是沒錢?這會兒,他們肯定又會說,都那么辛苦了,職稱還不是評不上。自那以后,林月發誓再也不會參加毫無意義的家庭聚會了。
2020年,林月決定調整身心,這一年不再參評職稱。2020級新生入校,系里動員40歲以下的老師申報本科生導師。Y學院實行導師制,一個本科生配備一個導師。林月心想,好歹自己也是211、985畢業的本碩博,博士生、研究生導師自己夠不上,本科生導師還不能當嗎?于是第一時間報名。然而,某一天,沒等來任何通知的林月卻在系群里看到新生與導師見面的照片。她不由悲從中來,發了信息問學院里的負責人,詢問本科生導師有什么要求,自己哪里夠不上?負責人回信息說:很抱歉,把你忘記了。接著又說早就把資料發給學生了,導師和學生實行“雙選制”,讓她耐心等候結果。林月想,學生都不認識自己,怎么可能會選她?可再一看導師陣容,不由倒吸一口氣:各路知名教授、教授、副教授一堆,競爭20幾個學生的導師——他們很多人年齡早已超過40歲了。結果出來了,跟預想的一樣,沒有一個學生選林月當導師。那一天,林月大哭了一場。這么久以來的委屈就像決堤的河水一樣沖出心田,她開始無比后悔自己為什么那么輕率地來到這個學院,完全就是在自討苦吃,自找沒趣!她在學院里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和多余人。她所有的怨氣只能朝先生發,家里三天兩頭吵架,籠罩著陰郁的氣氛。她先生也被惹惱了,大聲沖她吼:“我要是你,就直接打電話質問那個負責人,為什么不通知你去‘雙選會’?人家都已經漠視你到這種地步,你就直接開罵就行,這個世界就是欺軟怕硬。你是慫蛋,個個都能騎在你頭上。”研究生導師的遴選也開始了。林月心一橫,管它的,去報吧,反正已經是底層,多一次拒絕又能如何?這次,她通過了學院層面的遴選。但具備了碩士導師資格,也要真正帶上學生才算實至名歸。一天晚上,林月收到一條學生發來的短信,大意是說看了她的材料,想找她當導師。林月還有點小激動,但定睛一看又覺不對,這位學生稱呼她為“向老師”。過了幾分鐘,學生打來電話道歉,說發錯短信,本來是發給其他老師的。林月只得苦笑兩聲。又過了幾天,研究生秘書打來電話問她,能不能接收H教授轉過來的兩個研究生,因為H教授身體不太好,不想帶學生了。林月回復說她經驗不足,就先帶一個吧。過了一會兒,科研秘書又告知她,動員兩位學生過來一位,兩個學生都不愿意,甚至以退學相逼,說他們就是為了H教授來的,換老師的話他們就集體退學。最后,碩士生也沒帶上。
接二連三的打擊讓林月處于極度抑郁狀態,可這種挫敗感又無法向人訴說——跟同事說吧,別人只會更看不起你,跟家里人說,也無濟于事。親戚朋友以前還會拿她當榜樣教育孩子,這幾年,再也沒人說這種話了。她父親本就是一個堅定的“讀書無用論”擁護者,除了先生一如既往支持她以外,其他的人都在冷著眼看笑話。我和林月都生于80年代初,極少有工薪階層的父母會高瞻遠矚地為子女謀劃未來,父母對我們幾乎是采取放養式養育。林月是單親家庭長大,但父親幾乎從來沒有給予過她任何鼓勵和正面影響,能走到今天這地步實屬不易。迫于家庭環境,林月和我一樣,研究生一畢業就想著趕快找工作,才能有經濟收入養活自己,當時從未想過繼續讀博深造,職業規劃更是談不上。林月工作幾年后讀博時,年齡已比同門大了許多,讀完博回到學校再去和一撥一撥年輕人比拼,自然不占優勢。再加上林月跨專業讀博,導師不在本校,自己無任何學術人脈,學術前景自然不容樂觀。每每說起這些事,林月一臉哀愁,連連嘆氣。她說自己也不是沒考慮過就此停下、不再努力了,輕松度過余生,好好照顧孩子。好歹還有份工作,拿著固定的工資,也不會差到哪里去,“但是不敢啊,不進則退,說不定哪天就被學校開了呢?在Y學院的生存法則:只有強者才會被看見被尊重。當你是弱者時,做什么都是無意義的。當然,我也明白了,也就沒必要做任何不關乎自己的事”。林月重新調整了自己的人生準則。不是自己分內的事一律不干,該拒絕的就拒絕。對于同事的請求幫忙,還是要分人,講點情分的可以幫,對于翻臉不認人的人一律不幫。處理同事關系,很簡單,見面點個頭就行,甚至不用面露微笑,當作沒看見直接走過去也可以,因為不會有人在意你是誰。別人說什么,做什么,承諾過什么,千萬不要太在意,也不要相信,否則受傷的只能是自己。對于別人的漠視、蔑視或是傷害,一笑而過不去理會,因為總有一天,這些人終將成為過眼云煙。漸漸地,林月發現自己待人和善的人生準則正在從生命里劃去,取而代之的是叢林生存法則:弱肉強食,適者生存。她正在學習成為一個強者,戒掉玻璃心,勇于說不,心如磐石。她感覺自己變成了Y學院教師模板中的一員,竟然覺得不那么累了。
2020年12月,學院群里突然發出一條消息,如巨石入湖,掀起一陣波浪——此前剛剛獲得國家社科基金的張志教授,因為積勞成疾,一晚在寫字桌上陷入昏迷送入醫院,醫院已下達病危通知。張志教授是Y學院上升的新星,有很多成果。近年來,過勞死的案例在各知名大學頻發,外人可能只是看到在大學里的風光,羨慕教師的悠閑,但所不知的是,現在的教師工作時長早已超過996,工作時間忙上課,下班時間還要做課題、寫論文。林月自己就已經是全年無休,當初懷孕生孩子時,也是論文寫到進產房前一段時間才停筆,每天面對電腦的時間超過10個小時之多。更不用提那些著述等身的學者,誰都不是三頭六臂,大家都是用透支生命換來學術的點滴成長。自從張志教授住院后,群里的每個人都在關注這個事情。張志的奮斗之路也逐漸被大家知曉:他出身于一個偏遠山村,小時候家里很窮,父母僅有3間瓦房,到現在也仍然沒有換房。他雖然是大學老師,但也并不寬裕,家里還有弟弟妹妹要供讀書,父親母親也需要供養。他從小就很努力讀書,他父親說,連走山路的時間都不忘拿著書背誦。如今,張志教授生死未卜,讓每一個人都很揪心。同事們紛紛為他捐款,同時也在默默反思究竟該不該透支生命去換取那些所謂的追求?林月以前從來沒有過多考慮過生死的問題,但人已中年,撲面而來的是全家老小的生活重擔,已近古稀之年的父親雖然一直不認同林月的追求,但在生活方面卻很關心她,時時幫她帶孩子。反觀自己,卻是很少有時間陪伴父親。林月決定適當地放松一下,稍微放自己一馬。
2020年的圣誕節,我和林月終于有時間一聚。她看起來依然清瘦,有點憔悴,但精神挺好。我們喝著茶,散漫地聊著過去一年所經歷的事情。林月說,Y學院雖然人際關系比較冷淡,但終究是公正的。因為她努力工作,年終考核被評為“優秀”,這在以前的X學院是不可能的。而在一些比賽當中,即便是院領導參賽,表現不好也照常被淘汰,這一點,還是讓人振奮,也能讓人能看到一點希望。并且,在這一年疫情期間,一家人也都平平安安的,不缺吃少穿。我說:“是啊,你看你的人生其實就很好,只是你對自己的要求很高。”林月看著窗外,又說:“記得剛去讀博那一年,導師曾指著窗外的天空說,泰戈爾有詩云:‘天空不曾留下鳥的痕跡,但我已經飛過。’有多少人能真正留下痕跡?更多的人,不過是蕓蕓眾生,如螻蟻般茍且生活著。那個時候,我就立志想做一個能留下痕跡的人,至少是能在天空翱翔的人。但現實是,我們得很努力才能做個普通人。甚至,我們努力了很久,還沒有當初看起來‘不努力’的人過得好。”我笑著說,泰戈爾還有一句詩:“鳥兒愿為一朵云,云兒愿為一只鳥。不用去羨慕別人,其實每個人到最后都是一樣的。”最近,林月又開始在為評職稱做準備了。(本文人名均為化名) |